顾建虹
淅淅沥沥的梅雨季来了。小区楼下的两棵杨梅树浸润在雨水中,路过的邻居都会放慢脚步,从这两棵杨梅树上体察到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。
我早就开始关注这两棵树的变化了。两周前,枝头的杨梅还泛着青涩的橄榄绿,如今已渐渐染上红晕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,我都会候着时机来采撷一些杨梅,甚至找邻居朋友一起搬来梯子,小心翼翼地爬高了采摘,但往往仍够不着树顶的果子——那里的杨梅吸收充足的阳光水分后,最先变红,也更容易熟透。不过也好,我不贪心,树顶的杨梅就留给小鸟享用吧。那些鸟儿也从来不跟人客气,它们大大咧咧地飞过来,这里啄一下,又跳到另一棵的枝头,高兴地品尝着这初夏的馈赠。
“这些杨梅一定很酸吧?”经常有邻居笑话我这个“馋嘴中年少女”,为什么年年都惦记这两棵杨梅树?
老实说,每到这个时节,我的舌尖便悄然浮起酸甜的滋味,这滋味如根须般牵连着往昔,在记忆的土壤里扎得很深,很深。
我的老家宜兴地处江浙皖三省交界处,南部多丘陵地带,除了竹海,更有许多果树,杨梅是其中之一。
小时候,杨梅将熟之际,我总殷殷地盼着浙江梅山的干妈和茗岭的小姑妈。她们二人,每年都会提着几篮杨梅来送我们。杨梅虽小却颗颗饱满,色泽深浓如墨玉,却又隐隐透出深红的光来。父亲笑吟吟地收下,不多言语,只让我们吃几碗,便将那紫玉般的果子,连同深藏的时光情谊,一并沉入酒缸,封存为琥珀色的佳酿。那时节,杨梅便成了亲戚间写在篮里的信笺,是岁月深处悄然送来的情义凭证。
杨梅的滋味,亦随流年而变。起初,我独喜湖埠涧邬杨梅,个头小却肉质细腻,甜中微微带点酸,后来喜欢上无锡马山杨梅,那果实入口甜而清冽,仿佛含着太湖清晨的微凉。后来,又为东魁杨梅所倾倒——其果硕大圆润如乒乓,汁水丰盈,咬破时酸甜之泉霎时涌出,仿佛一口咬住了整个丰盈而明媚的夏天。店口路旁,摊贩云集,杨梅堆积如小山,鲜红欲滴,如无数玲珑的小灯笼悬在记忆的枝头,照亮了那些平凡而富足的寻常之路。
生了女儿后,为了给女儿体验各种生活,我经常和单位的娟子一起带着各自的女儿去上山摘杨梅。山路崎岖,荆棘牵衣,行至顶峰,杨梅树又高大粗壮,果实璀璨地悬在难以企及的梢头。我们几个,一番辛苦攀爬,最终不过摘得大半篮的下脚杨梅,颗粒细小如罗汉豆。然而彼时虽疲累,汗水浸透衣衫,林间却满是笑语喧哗,那小小的果实盛满竹篮,也盛满了女儿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喧闹欢乐。如今想来,那篮中的杨梅,竟是生命里再难复得的珍贵珠玉。
去年,我还特意回老家买杨梅,不知是春天太干燥的原因还是其他,杨梅大多细小萎蔫。兴致顿如泄了气的皮球——岁月流转,连杨梅似乎也悄然缩水了。这小小的果实,竟似一种无声的提示:昔日丰饶饱满的时光,已如退潮般悄然离岸而去。
一眨眼又是杨梅季节了。街市上依旧摆着杨梅,那深紫的果实也依旧饱满。然而摊贩们木然的脸,却再也映不出昔日道路两旁那鲜红欲滴、点亮了路途的欢喜颜色。 昔日送杨梅的亲戚,曾经一起采杨梅的同事,早已如风中蓬草,各自飘散于天涯,那盛满情谊的篮子,空悬在记忆的梁上,落满了时间的尘埃。曾经采杨梅时的笑语喧阗,沉入幽谷,终成绝响。
如今,我采下小区里的几颗杨梅,便也学父亲当年,投入酒中浸泡。看杨梅在澄澈酒液里逐渐褪色,酒色则缓缓转为深红,仿佛岁月本身在瓶中沉淀。静观其变,忽然彻悟:那些曾经饱满的杨梅,那些故人的音容,皆已沉入我生命坛底,酿成了不可再得的陈酿。这深红的酒液,是时光的显影,亦是深情被岁月提纯后的证词——逝者如斯,而情意却如酒,愈陈愈见其深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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