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胡志浓

大嬤菊兰是我大伯的妻子,也就是我的大伯母,这是余姚方言的称谓。大嬷几年前得了重病,堂哥带她去上海就医。医生安排了保守治疗的小手术,说是能保五年无虞。医生的话果然不假,到去年是第五年,大嬷的身体渐渐垮了下来。医生交代我堂哥,时日不多了,无需再费心医治,尽量减少痛苦吧。
今年过年我去看望她,料想也是她生前最后一次见面,心里只觉惆怅感伤。许久不见。大嬷肉眼可见的消瘦了,下巴削尖了一般,脸也小了一大圈。只是精神尚还不错,发型也与原来不同了。比从前瘦削许多的脸配着齐耳的新发型,看上去倒仿佛有一种凄清却矍铄的美。
我笑着夸赞她的新发型,说很好看。大嬷神经性耳聋,听力很差,但我想她从我的神情和口型中,听明白了我的意思。笑着说头上的是假发,是我堂姐帮她买的。因为化疗头发都掉光了,光秃秃的脑袋使她很不习惯,冷嗖嗖的,难看不说,别人还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。戴着帽子,裹着头巾也总觉得怪异,于是嘱咐我堂姐去帮她买一顶假发,并给规定了价格上限。大嬷一生节俭,买太贵的那是舍不得的。她说堂姐这次帮她买的很称心,物美价廉,样子却很好,像真的一样。我笑着说,是的,看着完全不像假发,比原来自己的头发还要好看。她听了笑得很开心。她说给你看看我光头的样子吧,说着就要抬起手来去掀头上的假发,我只觉一阵心酸,赶忙阻止了她。她又惆怅着说不知自己的头发还能否再长出来。我安慰她说肯定行,化疗结束了就可以长了。并给她举例说某某某原来头发也掉完了,现在病好了,就又长出来了。她得到了一种安慰,又开心地笑了。
我大伯早些年病逝后,大嬤依旧独自住在自己的两间小房子里。虽然病了许久,可是走进去看,只觉窗明几净,秩序井然,连灶台上也看不见一星半点油腻。大嬷一直是个很爱好的人。
过年的时候天气还冷,房间里照不进太阳。大妈执意搬了几把竹椅子,要我们去太阳底下坐。她听不清楚,可我还是一直跟她说笑着,想尽力使自己看上去轻松愉快的样子,心里却只觉凄惶,想着再见她又该是怎样的情形。

大嬷是个外地媳妇,扬州人氏。年轻的时候她的一个小姐妹嫁到了余姚,说这里条件好,生活好过,她也就跟着来了。那时候交通不像现在发达,有外地媳妇的并不多见。我大伯为人忠厚老实,年纪渐长也正着急说媳妇。后来经人介绍与我大嬷见面,并对她一见钟情。我大嬤年轻时长相很好,身材又高挑,虽说是外地媳妇,那又怎样?我大伯很满意。两人很快就结了婚,不久就有了我堂哥。
又过了几年。许久不回娘家的大嬤被她父母来信催回家去。父母舍不得女儿远嫁,觉得很懊悔。后来家里条件也好了,希望她留在老家,重新找个合适的人家过生活。那时候没有电话,通讯也不便利。对我大伯来讲,此去就是了无音讯了。旁人都跟我大伯讲,看样子是不会再回来了,让他一个人好好把我堂哥抚养长大。我大伯心里想必是很痛苦的。可是不曾想有一天我大嬤竟然又回来了!当妈的怎么能舍得丢下孩子,丢下她的小家呢?我完全可以想象我大伯那时的心情,说喜极而泣也不为过的。后来很快又有了我堂姐。大伯一家从此也一直安安稳稳,定定心心地过着生活。
小时候印象中的大嬤很亲切和善,对我也很好。那时候大伯家就在我家隔壁,我很喜欢去大伯家,和堂哥堂姐都很亲近。我大嬷是个大方的人,性格也很直爽,有什么好吃的都不会吝啬,我很喜欢她。
她和我母亲也要好。只有一次我母亲生了她的气。因为我小时候长得瘦小,冬天衣服穿得又多,大嬤开玩笑说我脖子短,长大要嫁不出去。我母亲当面没有说什么,心里却很不服气。回到家跟我父亲嘟囔,说我们家脖子短,我看她自己女儿的脸倒像个“凹斗蒲”(余姚方言,指舀水用的水勺)。我父亲听了咧着嘴笑了。其实我堂姐长相随我大嬤,十分出挑。但只因大嬷开了这个玩笑,她却成了我母亲口中的“凹斗蒲”。后来我长大起来个子长高了,衣服也不再裹粽子似的了,脖子自然也有了,并且还很长。我母亲像欣赏杰作一样看着我,也终于放心了,并好几次开玩笑对我说道,你的脖子一点也不短,我笑了。
大嬷是个很能干的人,一生勤劳节俭,总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,也很会过日子。我印象很深的是大伯家的饭堂间和厨房间相邻,在中间这堵墙的顶上,开了一个小洞口。中间装了一个灯泡,这样别人家装两盏灯,他们家只装一盏灯就行,电费也节省了。长大后学到成语“凿壁偷光”,马上使我联想到大嬷这个创举。当时觉得这真是个极好的主意,对大嬤很佩服。
后来我长大一些,大伯家造了新房子,路隔得远了,见的也就少了。但逢年过节总是能看到的,我看到她总觉得亲切与依恋。
今天与母亲通话,说我大嬤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了,但也只是挂挂盐水,医生也无能为力了。我堂嫂叫我母亲过去帮忙,趁着人还没回来提前准备,免得到时手忙脚乱。我母亲说着这话情绪也很低落。这么多年的妯娌,如同姐妹一般,到底有很深厚的感情在。况且大嬤只比我母亲大不了几岁,也很容易使我母亲联想到自身。
挂完电话,心里只觉惆怅,愿大嬷所剩不多的时光少些痛苦,多些安宁。又想起那日她笑着说的那一句,活好一日,算一日。嗯,其实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如此,尽力活好每一日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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